蝉鸣声穿过槐树梢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被蝉鸣浸透的夏天。那时我八岁,爷爷的藤椅永远停在院子东南角,竹编的椅面被日头晒得温热,椅背上搭着褪色的蓝布衫,随着风轻轻摇晃。
记得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是在立秋后。爷爷把二八杠的凤凰车支在石榴树下,车铃铛是去年庙会上买的,铜绿斑驳得像爷爷眼角的皱纹。他扶着后座教我蹬踏板,可每当我松开手,车就会歪歪扭扭冲向石阶。那天傍晚,爷爷的蓝布衫被汗水洇出深色云朵,我的膝盖蹭破的伤口渗着血珠,混着石榴树的影子在泥地上洇成红梅。
后来爷爷总在清晨五点摇着蒲扇坐在藤椅上。露水未干的草叶间,露珠顺着叶脉滚落,在爷爷的银发上凝成细小的水钻。他教我辨认牵牛花和喇叭花,说黎明前的花苞最诚实,会悄悄把心事说给月亮听。我蹲在田埂边数蚂蚁搬家,看它们用触角传递情报,像在玩一场无声的捉迷藏。爷爷的蒲扇有时会突然停在半空,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炊烟,说那是奶奶在蒸槐花糕。
最难忘是那个暴雨突袭的黄昏。乌云像打翻的墨汁泼满天际时,爷爷正教我补渔网。他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针线,在昏黄的路灯下穿行,银针在网眼间穿梭如鱼。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,我数着爷爷补好的第十七个网眼,突然听见他咳嗽的声音,像破旧风箱漏气的呜咽。那天夜里,我梦见爷爷变成一尾银鱼,在月光下的荷塘里游弋,他的蓝布衫化作水草,轻轻缠住我发烫的脚踝。
初雪降临那天,爷爷的藤椅被挪到了屋檐下。他戴着毛线帽坐在褪色的竹椅上,手里攥着没织完的毛衣,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行。我偷偷把暖水袋塞进他冻僵的膝盖,他笑着用袖口擦我的鼻尖,袖口上还沾着补渔网时蹭到的桐油。那天傍晚,他第一次没像往常那样摇蒲扇,只是望着窗外的雪发呆,像在等待某个永远等不到的归人。
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清明前的雨季。他躺在堂屋的雕花木床上,蓝布衫盖不住嶙峋的肩胛骨。雨滴顺着瓦檐连成银线,我握着他的手数他掌心的老茧,数到第七个时,他突然在我掌心放了一颗水果糖。那颗水果糖是奶奶生前最爱的玫瑰糖,糖纸已经泛黄,甜味却依然清晰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老屋的槐树,总能听见藤椅吱呀的声响。蝉鸣依旧在夏天响起,只是再没人摇着蒲扇说黎明前的花苞最诚实。那些补过的渔网被收在樟木箱底,针脚歪斜却依然能看见十七个补丁的位置。爷爷的蓝布衫挂在衣柜最深处,袖口残留的桐油香,和着槐花的香气,在某个蝉声如雨的午后,突然漫过整个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