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里，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掠过青瓦白墙。我蹲在厨房门口，看外婆佝偻着腰在柴火堆里添柴，火舌瞬间窜起三尺高，将整面土墙映得通红。这种暖意从腊八开始便逐渐漫进每家每户，像一尾游进屋檐下的红鲤，把时光也染得透亮。

腊月二十三祭灶王那日，父亲总会用麦芽糖粘住灶王爷的嘴。糖浆在青石灶台上蜿蜒出金色溪流，外婆说这是要让他多说好话。我常趁此机会翻出压箱底的糖画模具，看糖稀在铜勺下凝固成龙凤呈祥。暮色四合时，整个村庄的炊烟都缠着糖香升腾，连屋檐下的冰棱都滴落琥珀色的光。

除夕前夜，家家户户的院落都成了彩纸的海洋。三叔公带着徒弟们扎灯笼，竹篾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翻飞成骨架，红绸布裁出的云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光。母亲把写满吉祥话的红纸裁成小方块，教我粘在竹窗棂上。最妙的是二姨家那盏走马灯，灯面绘着《西游记》故事，烛火一摇，孙悟空便在纸页间腾云驾雾。守岁时分，八仙桌上的酒菜渐渐凉透，却总有人举着瓜子嗑到深夜，窗外的爆竹声与笑谈声此起彼伏，震得屋梁簌簌落灰。

初一清晨的拜年仪式比白昼更庄重。天未亮透，叔伯们便扛着新割的竹竿上门，说是"挂桃符"——其实是用红纸剪出连年有余的图案。我跟着大人们挨家拜年，听见每户人家的八仙桌都摆着不同的供品：东邻是整猪整羊，西舍摆着十二道汤菜，我们家用白瓷盘盛着四色蜜饯。拜年时必说吉祥话，三姑六婆们用吴侬软语念着"正月初一拜新年，金银财宝滚进来"，声音比檐角的铜铃还要清亮。

初五迎财神那日，整个镇子都飘着糖葫芦的酸甜。街口卖糖画的老伯支起摊子，用铜勺在青石板上画出锦鲤，糖丝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泽。孩子们攥着零钱挤在摊位前，看老伯把山楂裹成晶莹的红玛瑙。最热闹的是傍晚的庙会，城隍庙前的戏台唱着越剧《梁祝》，水袖翻飞间，台下观众跟着帮腔念"十八相送"。我捧着热气腾腾的定胜糕，看糖浆从糕点表面缓缓渗出，像极了戏曲里描金绣银的戏服。

元宵节的灯会才是压轴戏。镇东头的古戏台被改造成灯展，九曲黄河灯阵里，竹骨架撑起层层叠叠的宫灯，走到底能看见"嫦娥奔月"的巨幅纱灯。我跟着舅舅学做龙灯，红绸布缠在竹圈上，金粉点出鳞片纹路。放河灯时，母亲将写满心愿的灯盏放入运河，看它们载着烛火顺流而下，像一串漂浮的星辰。子夜时分，烟花在夜空炸开，绽开的金菊与未燃尽的炮仗碎屑，把雪地染成锦绣。

当最后一盏灯笼在正月十八熄灭，灶王爷的嘴又被麦芽糖封住。我蹲在门槛上数着墙根的鞭炮碎屑，忽然明白这层层叠叠的仪式里，藏着祖辈对土地的敬畏，对丰收的祈愿，还有将人间烟火酿成蜜糖的智慧。那些在火光中流转的笑脸，在糖画上凝固的祝福，终将在某个春雪消融的清晨，化作新芽破土的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