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，父亲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，在院子里挥动沾满油污的扳手。我蹲在石榴树下看他修理自行车，金属零件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翻飞，车铃铛叮叮当当落进竹筐时，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这场景像被按了暂停键，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相册里。

十岁那年的暑假，我第一次独立完成数学应用题。草稿纸上的数字像一群躁动的蚂蚁，在"解"字后面排成长队。父亲放下刚打磨好的木梳，用沾着松香的手指在题目旁画了道波浪线："你看，这道题有三个已知条件，就像三个不同方向的指针。"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指南针，用磁针在桌面画出交叉的箭头，"当它们交汇成120度角时，答案就藏在夹角处。"那天黄昏，我们蹲在院角的石榴树下，用树枝在地上演算几何图形，直到晚霞把石榴花染成粉红色。

初中住校时，我总在熄灯后听见父亲轻轻叩门。他端着搪瓷缸站在门外，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雾："明天食堂有红烧肉，记得多盛两勺。"氤氲的热气中，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摊开掌心，露出被扳手硌出的月牙形疤痕。我忽然想起他修补自行车链条时，也是这样将手掌凑近火炉，让铁屑在高温中熔化。后来每次经过工具房，我总会看见墙上贴着泛黄的便签，密密麻麻记着各种零件型号和维修要诀，像本用铁钉装订的百科全书。

高考前夜暴雨倾盆，我在台灯下被物理试卷上的电磁感应题困住。窗外雨点击打铁皮屋檐，像无数只手在敲打心房。父亲举着伞冲进雨幕，肩头立刻落满水珠。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，指着窗外被风吹折的梧桐树："你看，断枝在雨里弯成问号，但树根还在地底固执地生长。"他蹲下来与我平视，沾着机油的手掌按住我的试卷："解题就像给断枝包扎，先固定出血处，再考虑怎么让伤口愈合。"

去年深秋，父亲在工地摔断了尾椎骨。我守在病床前，看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打字："给车间王师傅发个消息，说齿轮箱轴承需要更换。"监护仪的滴答声里，他仍记得每个零件的保养周期。化疗期间，他悄悄把退休金存折塞进我书包，存折夹层里是张泛黄的纸条，工整地抄写着《诗经》里的句子："投我以木桃，报之以琼瑶。"

如今每当我路过工具房，总会看见那台老式凤凰自行车静静倚在墙角。车铃铛早已锈蚀，车座却还保持着父亲常用的弧度。春日的阳光穿过斑驳的窗棂，在工具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仿佛父亲仍在用布满裂口的手指，为我擦拭那些被岁月蒙尘的往事。那些沾着机油味的教导，那些浸着汗水的等待，那些藏在便签纸里的箴言，都在时光里发酵成最醇厚的酒，滋养着我生命中的每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