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傍晚总是带着慵懒的余温。我站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,望着父母并肩走来的背影。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,后背微微弓起,像被岁月压弯的竹竿;母亲则戴着老花镜,手里攥着两串钥匙,银发在夕阳下泛着微光。他们经过时,我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,混着父亲身上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,这是属于我们家的独特味道。
这条梧桐道是他们散步的固定路线。从我们搬进这个小区那天起,父母就每天傍晚准时出发。起初我以为这只是简单的锻炼,直到某个暴雨突袭的夜晚,我发现他们藏在车棚里的登山杖——那些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金属杖头,在闪电中折射出微弱的光。后来才知道,他们用这些杖头丈量了周边三条街的梧桐树,从青年到老年,二十年间连树皮上的虫洞都数得清。
沿着树影斑驳的石板路往深处走,我们通常会停在街角的老槐树下。树干上布满裂纹,却依然撑起一片绿荫。记得小时候我总爱爬上树杈,看父亲用放大镜观察树皮里的年轮。他总说:"每道纹路都是树的故事。"去年春天,槐花又开了满树,母亲却再没和我爬过树。她蹲在树根旁,用放大镜观察新发的嫩芽,像在寻找什么珍贵的东西。我蹲在她身边,突然发现树皮上多了道新鲜的划痕,是父亲不慎碰倒花盆时留下的。
拐过第七个弯道时,会遇到那位总坐在石凳上打太极的刘爷爷。父亲会放慢脚步,仔细看刘爷爷演示云手动作,有时还会模仿两招。母亲则会掏出保温杯,给刘爷爷倒杯热茶。那天刘爷爷说:"你们这代人啊,手机比老花镜还管用。"父亲笑着指指我,我正低头研究如何把共享单车锁进车棚——那是他上周教我的新技能。
走到街尾的喷泉广场,暮色已经染红了半边天。母亲会掏出手机,调出相册里泛黄的照片:扎羊角辫的我,骑在父亲脖子上,母亲举着糖葫芦站在身后。父亲突然说:"等退休了,咱们去云南住段时间吧。"母亲愣了愣,随即笑出声:"你那把老骨头受得了高原反应?"我们三个笑作一团,喷泉的水雾打湿了父亲的衬衫前襟。
最近几次散步,父亲背上的竹节状凸起愈发明显。有次他突然停下脚步,扶着路灯杆喘气,我这才惊觉他连走平路都变得吃力。那天晚上,我偷偷查了百度,发现那些凸起可能是骨质疏松的征兆。第二天,我把查到的补钙食谱做成便签,夹在他常看的《养生堂》杂志里。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,却故意装作不知道,继续每天陪他散步。
上周六的散步格外特别。我们沿着河堤往城郊走,路过正在施工的公园。推土机轰隆作响中,父亲突然指着远处说:"那片芦苇荡,小时候我常去摸鱼。"母亲掏出老花镜,仔细辨认着记忆中的方位。我打开手机地图,放大搜索到"芦苇荡旧址",父亲却摇头:"地图上早没这片地了。"我们沿着河岸走,直到暮色完全吞没天际,也没找到传说中的芦苇荡。
但回家路上,母亲突然哼起了《茉莉花》。那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文工团学唱的歌。父亲跟着哼了两句,沙哑的嗓音和母亲的清亮交织在一起,惊飞了路边的麻雀。我忽然明白,他们不需要找到记忆中的芦苇荡,那些共同哼唱的旋律,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皱纹里,早把往事酿成了酒。
现在我们的散步路线又加了新内容:每周三去社区老年大学学智能手机,周五去养老院陪张奶奶做手指操。父亲总说"要跟上你们年轻人",可他学打字时总把"的"打成"地"。母亲则把学到的表情包发在家族群里,被她儿子笑话"老顽童"。有次在老年大学教室,我看见父亲偷偷用新买的手机拍母亲打太极的背影,镜头里她的白发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糖霜。
前天傍晚,我们在喷泉广场遇到下棋的刘爷爷。父亲主动请缨当裁判,母亲则搬来板凳坐在观棋区。我拿出新买的录音笔,把他们的对话都录下来。刘爷爷突然说:"你们这代人啊,比我们当年幸福多了。"母亲笑着指指我:"她将来要当医生呢。"父亲摆弄着手机,突然拍下母亲和刘爷爷的背影:"发朋友圈,配文'最佳搭档'。"
暮色渐浓时,我们沿着梧桐道往回走。父亲的脚步慢得像老树根,母亲却依然健步如飞。我伸手扶住父亲的手肘,发现他掌心的老茧比去年又厚了些。突然想起小时候,母亲也是这样扶着我走过这条路的。那时她手心温暖干燥,现在却多了层薄薄的茧,像岁月盖上的印章。
经过街角的槐树时,我看见树根旁多了块新立的小石碑,是社区立的"记忆树"。父亲蹲下身,用放大镜仔细阅读碑文,突然抬头问我:"这树是不是比我们搬来时粗了?"母亲笑着摇头:"是长高了,但树洞还在。"我摸着树干上那道未愈合的划痕,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:父亲衬衫上永远洗不净的茉莉香,母亲保温杯里永远温着的茶,还有我们三人沿着梧桐道,一圈又一圈画出的,永不闭合的同心圆。